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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生如此(雙王子)

入夜以後,若有白日未及處理的政務,蒼狼便會攜著成疊的摺子,讓人備上茶酒各一壺,偋退所有人後,獨自坐到花園裡去,明月如霜、星斗燦然,一個人靜靜的忙碌著,若是遇上無月的夜,便在桌上點起一盞小燭,襯著星光熠熠,又另有一番情致。

大多時候,過了一個晚上,酒是半滴不剩,茶卻一點不少的留著。

苗人嗜酒不好茶,蒼狼自也不例外,但茶酒一壺已是慣例,就是他不特別吩咐,下人也會備齊在花園裡,酒是陳釀、茶是名品,還要兩只杯子,粗胚的是酒杯,有著淺淺冰碎紋理的瓷杯則是茶盞,日復一日,總是這麼置備的。

因為偶爾也會有人端著茶盞細細品味,比如今日。

來人白衣白帽,走到他跟前輕喚:「苗王。」

蒼狼聞聲微微皺起眉,卻也僅只一瞬,便神色如常的迎上前去,出口卻是道:「盟主。」

「蒼狼?」

「俏如來。」

俏如來本來想笑,卻又驀地收了聲。

從前若他忘了改口,蒼狼也只會溫溫的喚他名字,說道你叫我什麼呢,還帶著親暱的笑意,如今日這般堅持,似是自……地門戰後。

剛找回真正的記憶,接連著便是元邪皇之亂。他們無暇對地門的相處表示些什麼,待處理完元邪皇的威脅,又過了那個談論的時機,於是他們開始近乎偏執的在意一些小事,就如同蒼狼聽不得他的尊稱。

怎麼能……就這樣忘記真正的相識相熟相戀,而輕易的信了那可笑至極的世交之說呢?

俏如來突然覺得一陣心酸,狠狠喝一大口茶作為掩飾,微涼的茶在嘴裡潤了會兒才吞下去,分外苦澀。

「茶冷了。」

將俏如來微微蹙眉的神情盡收眼底,蒼狼語調不無懊惱。

「是我來晚了。」

「不,是我比較早出來。」蒼狼急忙解釋,頓了頓續道:「抱歉,累你屢次跋涉而來,我無法不驚動他人離開苗疆,尤其是……」

俏如來截住他話頭,「無妨,尚同會離邊境並不遠。」

蒼狼要說的是,地門戰後。

又或者是,地門與元邪皇之亂後。

地門戰時,中原向苗疆借兵,因而王上和眾多軍士失陷其中;苗疆王叔感情用事,致使盟主無法順利脫逃。元邪皇之亂時,苗軍氣惱中原無人協防,中原人也不滿鐵軍衛擅離職守使得九脈峰被破。這些指責讓中苗友好一點點崩塌,幾代世仇,本不是幾年和平能夠化消的。

更何況,昔時中苗鱗三方友好,是如今聲名狼藉的墨家九算為抗魔世促成,本就不穩固的同盟,更是和那紙合約一般脆弱得一撕就破。

邊境大小衝突不斷,俏如來是在白天拼了命的忙碌,才換來一個空閒的晚上,而蒼狼,俏如來發現,他案上堆積的奏報比上次他來時明顯多了兩倍不止。

「今日事務繁多,怕是不能好好陪你了。」

蒼狼語帶歉意,同時不著痕跡的將幾本奏摺闔起塞到最下層。

有些惡意的言辭,蒼狼並不想讓俏如來看見。作為苗疆之主,這是他唯一可以為中原主事做的事情了。

「你忙吧,我可以看書。」

俏如來揚了揚手上的書,上頭竟是斗大的「狼朝宮禁錄」五字,蒼狼不由失笑,俏如來一本正經的道:「五師叔文筆很好,狼朝宮禁錄你應該看過了,我之後帶羽國誌異來給你看。」

「你就不怕哪一天成為凰后書中主角?」

「屆時還請苗王為俏如來提供庇護之所。」

 「有何不可?若我也有這一天,望盟主也能在正氣山莊為蒼狼留一席之地。」

「那是當然。」

「但若有一天,你我二人同時成為書中主角呢?」

「天高地闊,總有去處。」

「你放得下中原?」

「那你放得下苗疆嗎?」

兩人同聲笑出來,答案不言可喻。

沉默了一會兒,俏如來輕輕拉住蒼狼的手,十根指頭溫柔的扣在一起,「別想了,你不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嗎?」

蒼狼順著他的眼光看向桌上那一疊文書,這才想起他們一直是站著說話的,便側過身和俏如來一起坐下,將茶壺和茶杯放到俏如來那一頭去。

為了不啟人疑竇,蒼狼自然也只命人準備一張椅子,好在競日孤鳴喜歡斜斜歪在椅上,王府裡的椅子不僅做得比較大,還鋪上一層柔暖的獸皮,便是他倆一起坐也不嫌擠。

他們會為了讓對方坐得舒服一點,只沾著椅子邊沿艱難的坐著,中間留下大大的空位,誰發現還有空間便會往裡頭坐近一點點,過不多時兩人便會緊緊挨在一起,也曾笑說為何不一開始就靠著彼此坐呢,但下回俏如來來訪,他們還會再一次這樣的過程。

天各一方,總會相見。

就像當時的苗疆儲君、中原盟主,在梅香塢初遇、初識,而後有這種種故事。

靠著蒼狼的背脊,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對峙,再想起從那之後他們都失去許許多多身邊的人,俏如來放下書,撐著頭盯著蒼狼的側臉看。

還是王子時清藍的眼,如今沉鬱了些,還有那緊鎖著的眉峰──俏如來想著,手已撫上蒼狼擰著的眉,輕聲道,別皺眉呀。

蒼狼像是受了驚嚇一般,將翻開的奏摺倏地闔上,才轉頭看向俏如來,還有些緊張,「你……」

蒼狼的反應讓俏如來想笑,「我都看到了。」

「抱歉,我……」

「我也聽過許多對苗疆王上的詆毀,作為交換,不如我說給你聽?」

蒼狼搖搖頭,終是舒展了眉,「我不在意中原人對我的看法。」

「我也不在意苗疆人對我的看法。」俏如來頓了頓,「當然,除了你。」

「哈,這個你還需要擔心嗎?……嗯?你看完了?」

「很有煽動性的書。」

蒼狼苦笑,「凰后用這本書就讓鐵軍衛少了三成兵力,軍長也必須改換身分,威力自是不凡。」

「但俏如來關注的卻不是軍長。」  

俏如來撫上蒼狼的臉,語調有一絲顫抖,「那一年,你到底是怎麼過的……」

蒼狼愣住了。

「在撼天闕身邊,你到底是怎麼過的……」

「在龍虎山,在月凝灣,你到底是怎麼過的……」

蒼狼握住俏如來的手,「我聽軍長說過關於你的師尊的事情。」

俏如來靜靜等著蒼狼往下說,「沒見到你的時候,我也會想,你是怎麼撐過來的呢,默先生的事情,在魔世經歷的事情,你回到中原以後又發生了這麼多事情,你究竟是怎麼撐過來的呢,可是,」

蒼狼笑著,「見到你的時候,我就不會再想這些了。」

俏如來也笑了,「說的也是。」

因為你站在我面前,就是撐過來了。

因為你好,我也好。

  

蒼狼喝完最後一口酒,「夜深了。」

期間俏如來已經把狼朝宮禁錄反反覆覆看了幾遍,倒也不覺無聊,連冷茶都喝得津津有味,從中摸索出不少凰后的門道,不可謂沒有收穫。

但蒼狼桌上的奏摺仍是成疊的,看起來只消減了一些。

「勤於政事的苗王要就寢了嗎?」

「那就要看鉅子肯否賞臉了。」

「那……若我不肯呢?」

蒼狼作出苦惱思索的模樣,「那今夜只好露宿花園了。」

「我才捨不得。」

「哈,走吧。」

 

月光下一雙手緊緊牽在一起,再不會有比這更和諧的模樣了。

還恰是個月圓的夜,身後留下重疊彷若相依的一對影子,真好。

月明如水,從薄薄的窗紙透了進來,這月色較之平日明亮不少,原是三五之夜,幽黑沉靜的房裡,平添幾分清冷,盯著窗子便覺得身上也涼了起來,想是心理作用吧。俏如來緊了緊身上的被子,連吐息也不敢大聲,生怕擾了身後的人。

即便他心知,那人也如他一般滿腹心事難以成眠。

輕嘆口氣,終是回過身,「蒼狼。」

蒼狼轉身向他,嘆息似的苦笑,「早知你我都睡不著,我便在外頭多看幾份摺子了。」

俏如來在被子下握住蒼狼的手,輕輕摩娑那因長年練劍而生出的一層薄繭,「為何不睡?」

「那你呢?」

「想事情。」

「我也是。」

他們的談話多是絮碎的瑣事,軍事與政事總是有默契的緘口不談,便是尚同會中最不緊要的文書,俏如來都未曾攜出邊界,家國私情孰輕孰重,他們都明白。

卻是不服。

好似他們並不熟絡,好似他們從沒有為對方擔負什麼的心思。

「壓不住了,是不是?」

蒼狼回握住俏如來的手,握得很緊,然後蒼狼笑了,月光在蒼狼臉上浮著一層微光,將他的面容模模糊糊的罩住,半遮半掩的,俏如來確信自己沒看錯蒼狼顫抖的嘴角。

蒼狼說,我知道中原也壓不住了。

俏如來不意外蒼狼的回答,就如同蒼狼不意外他們終究談到了兩個人以外的事。

「睡吧。」

過了許久許久,俏如來才輕輕說出這一句,卻發現蒼狼已抵著他的胸口睡了,嘴裡嘟囔著什麼,睡得並不安穩,眉頭擰著不屬於他們年紀的滄桑,緊握的手沒有絲毫放鬆。

想是累極了,卻連睡夢中也不得安寧。

有他睡在身側猶然如此,那當蒼狼一人睡在這偌大寢宮時,又會是怎樣的輾轉無眠呢。

俏如來不顧被握得發疼的手,在蒼狼耳邊輕聲說著自己也不信的,讓他放心的話語,慢慢的便也睡了。

 

俏如來做了一個夢。

夢裡有一個小村落,很少與外人往來,村裡有一條小溪,自後山蜿蜿蜒蜒的流下來,溪水清澈冰涼,裡頭什麼都沒有。

水至清則無魚,好似游離在夢外頭的俏如來這麼想。

在那個村落裡,蒼狼喚他精忠,他則喚蒼狼蒼越,兩家人是世交,他們是一同長大的友伴,在某個夏日的午後,他們的手指和手指碰在一起,卻沒有即刻分開;隔年暮春的花樹下,輕觸的唇間似乎銜了一片花瓣,漫開的甜香讓他們紅透了臉;又在某一年冬日的夜晚,他們擁著對方取暖,肌膚熨貼著肌膚,熱得發燙。

後來他們牽了一輩子的手,天下靖平。

 

「我昨天做了一個夢。」

蒼狼有些不好意思的按摩著俏如來的手,說起夢時,淺淺的笑開了。

「夢到什麼了?」

「地門。」蒼狼頓了一下,續道:「沒有中原、苗疆之分,我們是世交,從小一起長大,後來——」

「後來我們就如現在一樣,一輩子。」

「對。」

原來那個地方是地門。

俏如來想起那條小溪,水面映照出的種種,竟皆是虛妄。

蒼狼敏銳的發現俏如來非常不開心,並且用他一慣的淡然試圖掩飾,卻不知來由。

就像久別重逢那天,俏如來帽沿低掩,煢煢立在空闊的大殿,與忘今焉的對談處處機鋒,全然看不出與玄之玄周旋失利,敗逃苗疆的失措。

那天侃侃陳辭的俏如來就和現在一樣,近在眼前又彷如遠在天邊,昔時僅是闊別的疏離,很快便又熟絡起來,今日的俏如來卻像隔了千層山萬重水,在最遙遠的地方,以著最通透的目光注視這一切,預見了什麼,卻也無力改變什麼。

預見了……什麼呢?

沒等蒼狼理清思緒,便聽俏如來道:「我該回中原了。」

蒼狼看了一眼窗外,天方才透亮,他們在近乎一樣的時間睜開眼,也不急著下床,才說幾句話,便又到了分別的時刻。

「我送你出去吧。」

 

「我突然想起你們中原的一句話。」

俏如來瞟了眼兩人牽在一起的手,「執手相看淚眼,竟無語凝噎?」

蒼狼搖頭,「何如相逢不相合,更無別恨橫胸臆。」

俏如來愣愣的看著他,「你可知前一句是什麼?」

「嗯?」

「罷了,不知道也好……所以呢,你可是後悔了?」

「沒見到你時不悔,見了你時更不悔,卻每到這個時候,便有些後悔了。」

「我也是。」俏如來輕輕掙開蒼狼的手,「那我走了。」

蒼狼看著俏如來將兜帽戴上,轉過身遠遠的走了以後,還立在原地許久,是較之往日強烈數倍的不捨,蒼狼完全不敢深思箇中緣由。

很快就會再見面了。

很快就會再見面了……吧。



烽煙四起,戰火連天。

俏如來會現身的戰役,苗疆一方主導者必是軍師御兵韜,而當苗王親征的時候,中原群俠則都由史艷文帶領,斷了所有聯繫以後,他們對彼此的近況,所知的也就是探子知道的那些。

比如中原盟主因未對苗疆軍民趕盡殺絕招致非議,再比如苗王在一眾主戰的部族首領中,力排眾議將再次簽訂和平條約作為目標,還有一些個人的事情,像是,苗王即將大婚。

又過了許久,在中苗簽訂和平條約的儀式上,在無數人的視線之中,他們見了面。

「日後還望盟主繼續為中苗和平盡心。」

「也望苗王勿忘今日之約。」

象徵友好的握手以後,指尖留下的溫度冰涼入骨,再沒有昔日的溫軟繾綣。

俏如來想過的,苗王終將大婚,但他不知道蒼狼想過的,卻是反正千雪王叔能留下子嗣。

也並沒有埋怨,只是不捨。

從今往後,苗王宮夜晚的花園,或許還會有那一茶一酒,卻永遠都會剩下一壺放得澀了的茶。

簽訂和平條約以後,中苗的來往日益頻繁,無論是商業貿易,或是共同抵禦外侮,便似真正的同盟一般。

只是少有人發現,苗王和中原盟主總不會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地方。

 

苗王與王后相敬如賓。

苗疆來訪的使者無意間提起這麼一句,俏如來笑著,請代為轉達,俏如來恭喜苗王。

而在使者離開後許久,俏如來才鬆開手,掌心珠痕圓潤鮮明。

 

「以後不要提起無關的事了。」

「是。」

蒼狼沈默了一會兒,「……他當真是這麼說的?」

「是。」

「可還有說其他的?」

「並無,屬下觀俏如來神態,應是真心。」

「……孤王明白了。」

「王上可是尚有疑慮?」

「孤王無事,中原一行你也辛苦了,先下去休息吧。」

「是,叉玀告退。」

 

蒼狼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的閒話,如若他們同時成為凰后書中的主角,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景?

然而那不過就是一句閒話,苗疆王上、中原盟主,向來是不會也不能扯上半點關係的。

相逢何如不相合,更無別恨橫胸臆。

蒼狼終於知道前一句話是什麼,終於明白俏如來當時的怔愣,也終於明白那一頂兜帽下的無限悲涼。

一語成讖,莫過於此。

 

人生何如不相識,君老江南我燕北。

浮生如此,別多會少,不如……莫遇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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